《賽德克巴萊》: 是史還是詩?

節日期間奔赴香港,自然是人潮洶涌,在這“石屎叢林”中,電影院勉強算是不那麼喧鬧的一個角落。位于油麻地的百老匯電影中心,以長線放映藝術電影和獨立影展聞名,我在排片表中驚喜地找到了《賽德克巴萊》上部(《太陽旗》)與下部(《彩虹橋》)的蹤影,好機會不容錯過。
  《賽德克巴萊》和《悲情城市》類似,也是以臺灣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作為背景。1930年日據臺灣期間,臺中一帶原住民賽德克族的馬赫坡等部落,因不滿日本統治者壓迫奮起反抗,在霧社運動會上一舉殺死134名日本人。此后,多個部落遭日本軍隊血腥報復,犧牲近千人,幾近滅族,頭領莫納魯道自殺,余下的人被強行遷至川中島,再也沒回到故鄉。
  對于大陸和香港觀眾來說,《賽德克》一片非常新鮮。這種新鮮并不來自于電影語言本身,而是真實背景和歷史觀。霧社事件是臺灣日據史上重要一頁,然對于臺灣以面板眾來說相當陌生;原住民作為臺灣必不可少的一分子,也只是近一二十年來才漸漸被外界走近和了解。片中的對話甚至沒有漢語,全部是原住民土語和日語,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臺島以面板眾從此片中尋求文化共鳴,其實是非常難的。
  探討魏德圣的風格,自然要提《海角七號》。從那部現象級電影即可看出,魏德圣對好萊塢電影故事范式和鏡頭語言運用得純熟自如,這種對主旋律商業片的節奏追求也延續到了《賽德克》裏,一次悲壯的起義被講述得跌蕩起伏、情感飽滿、主題鮮明、人物鮮活,從市場的角度看,應無任何瑕疵。
  從情節看,上部主要是起義,下部主要是鎮壓。由于情感高潮點的來臨更多地是位于上半部,下半部看起來就顯得比較冗長,而且由于結尾已知、處理手法上也欠缺商業俗套之外的新意,維持故事前進的張力漸顯不足,看得出魏德圣在如何拍好下半部的問題上并沒有好想法。
  此外,對于好萊塢主旋律的模仿,使得“鎮壓”段落節制明顯不夠,陷入濫情煽情,在這點上似乎較之《海角七號》還有不如。關乎正義的歷史劇,最怕的是拍成樣板戲,魏德圣的軟肋正是在于他在歷史和人性問題上的冷靜反思。下部《彩虹橋》裏有幾處暴力描寫,嘗試對原住民和日本殖民者都反思一把,但終于還是淺嘗輒止、有所保留。
  盡管有爛尾嫌疑,但在上部《太陽旗》裏,魏德圣還是傳遞出宏大的野心,在中國電影裏少見的高屋建瓴的歷史書寫姿態,一種向《悲情城市》、《異域》和《無言的山丘》看齊的決心。基于對好萊塢品質的追求,《賽德克》的特效、攝影、動作場面、配樂無一不是達到了堪稱精美的境地,堪稱視聽大餐毋庸置疑。
  實際上,此片啟發我的問題是,它存在著一套悖論。原住民的情感生活,是以經過精確商業計算的講古手法被展現出來的,也就是說,一種遠離主流文化的人類學范疇話題,是以“通俗演義”的說書式手法演繹,所以這其中如何能判斷真實性和文化價值呢?這部電影讓我想起了《勇敢的心》和《阿凡達》,它們都是商業的,也是世界的,但是不是講述對象本身的,值得懷疑。
  對待日本殖民者的態度也是如此:兩個字,“曖昧”。和陸川的《南京,南京》一樣,統治者中同時彌漫著嗜血和人情味,甚至導演還安插了原住民中接受過高等教育者的形象,仿佛想“用文明來說服”觀眾。并不令人反感,但極度耐人尋味。與其說《賽德克》是一部反抗外來侵略的民族電影,倒不如從機械文明與原始文明間的博弈這個角度去看,更有趣。
  在魏德圣的反侵略史詩中,“國家”反倒是一個缺位的概念,原始意義上的領地爭奪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暴力壓迫,成了故事發展的一個簡單而強有力的動機。在片中,不同部落間的相互征戰、侵略者對原住民的暴力鎮壓、原住民對侵略者的“血祭”,在茹毛飲血的程度上并無明顯不同。
  簡而言之,前面提到的對日本侵略者的“曖昧”,其實一樣彌漫到了原住民的身上。族群起義的動機,除了叢林被占領這樣的實際利益外,還披上了神權的原始崇拜,然而其手段之殘酷、正義與非正義界限之模糊,都使得片中的霧社事件脫離了古早意義上的是非定義,變得面目不清。人性可以無限復雜,歷史卻總有是非,也許魏德圣應當向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學習,后者在《硫磺島來信》中對日軍的塑造,做到了底線和文明的高度統一。